今天,我分享的主題是:“從信仰的角度看中國的歷史”。通常來說,人們會從政治、經濟、社會、軍事、科技、民族等方面來看中國歷史。從信仰角度看中國歷史,目前在中國學術界是很少的。司馬遷《報任安書》(《漢書·司馬遷傳》記載)中記載,司馬遷寫《史記》是“欲以究天人之際,通古今之變”。
“天人之際”,是天人關系,天命-天道與人的關系,這屬于信仰層面的關系。今天的歷史著作,似乎已失去“究天人之際”的認知能力。如果沒有這種“天人之際”的認知,就無法從根本上理解中國歷史。因為歷史的行動者,從周武王、周公到孔子再到劉邦,都有天命意識,都有天人之際的認知,其行為都受其天命認知的深刻影響。
今天我們從信仰的角度看中國歷史,從方法上看,是非常傳統的角度,是中國傳統天人之際的正宗角度。從中華精神史看,從人類精神史看,缺少天人之際的關注,缺少人神關系的思考,這是非正常狀態。
心中有了信仰,一個人看問題的視角會有所變化。首先會從天人關系出發,從人神關系出發,再去看人與人的關系。王怡曾總結為“十字精神”,我很認同,經常重復這個說法。若按照這樣的次序重新審視中國歷史,將看出截然不同的本質。
中國的歷史非常漫長:夏-商-西周-東周(春秋-戰國)-秦-漢(西漢-新朝-更始帝-東漢)-三國(魏蜀吳)-晉(西晉-東晉)-十六國-南北朝-隋-唐-五代十國-宋(北宋-南宋)-遼-西夏-金-元-明-清-中華民國-中華人民共和國。
從夏朝公元前2070年開始到現在,已經有4000多年的歷史。要在短短的時間內,講解4000多年的信仰和歷史的演化,是極大的挑戰,非常困難,我只能摘取要點,讓大家抓住最核心的思想以及相應的社會歷史變化。
中國信仰史的四個階段
從信仰史角度看,中國4000多年歷史中,經歷了四個階段。
一是天命階段:以天命為中心,相信天命以及上天的意志。
二是天道階段:天道和天命是有差別的,天命強調上天的命令與意志,天道則是上天的法則、上天的自然法。
三是道的階段:純粹的自然之道,前面的“天”已經消失,只剩下道的自然法則。
四是心的階段:佛教在西漢東漢之際進入中國,其后慢慢產生了以“心”或“自心”為中心的信仰。
天命階段主要形成于西周時期,天道階段主要形成于春秋時期,道主要形成戰國時期,心的階段是佛教入華以后慢慢形成的。
與信仰史對應的人格與社會變化
“天命-天道-道-心”,每一個信仰階段都有相應的人格形態與社會形態。
天命階段的人格形態是君子,君子敬畏天命,聆聽天命,修德以配天。
天道階段的人格形態是圣人,圣人要以自己的智慧去洞察天道,運用天道。相比起天命階段,天道階段開始從上天意志移向上天法則,從祈禱轉向觀察與思考,對自我智慧有更高的依靠性。
道這個階段的人格形態是圣王,圣王以圣明之智能,洞察和運用自然世界的法則和能量。自然被動,圣王主動。
心的階段,人相信佛性在心,要修煉成佛,頓悟成佛,自心成佛,自我的重要性達到頂點。
四種人格形態對應四種社會形態。天命與天道階段,對應的是君子圣人,大體是貴族共和、封建社會。道與心階段,對應的是圣王,皇帝內斷于心、君主集權。
四千年思想史,從天命階段開始到自心階段結束。天命-天道-道-心,歷史階段性是明顯的,但這并不是說四個階段是前后替代的,前階段的思想要點,與之后的歷史階段是交織存在的狀態。
不同信仰階段的代表人物
各思想階段,各有其代表人物,我粗略疏理一下。有些人物,皆有幾個階段特征,但核心思想特征是突出的。
天命階段代表人物:大禹-商湯-伊尹-周文王-周武王-周公-孔子-墨子-劉邦-漢文帝-董仲舒等。
天道階段代表人物:老子-左丘明(《左傳》)-朱熹等。
道階段的代表人物:莊子、商鞅、鄒衍、荀子、韓非子、秦始皇等。
心階段的代表人物:釋迦牟尼、惠能、張載、王陽明等。
世界比較,從天命到天道階段,人格形態從君子到圣人,社會政治從貴族到共和,與JD教信仰比較容易找到共性。然而,從道的階段到心的階段,人格形態以圣王、佛菩薩為中心,對應社會形態是皇帝獨斷君主獨裁,與JD教價值比較抵觸。
天命階段
天命論是中國信仰史的第一階段,也是本次講座的重點,涉及到很多代表人物。每一個代表人物,我會用歷史文獻來展現其思想。
中國夏朝的建立,約在公元前2070年-前1600年,大體與《圣經·舊約》記載的亞伯拉罕離開烏耳(約前2100-前1900年)的時間接近。學術界對這兩段時間,大禹和亞伯拉罕的時間,都有不同的討論,但是可以看出,中國傳說中的大禹與亞伯拉罕的時間比較接近。不僅所處的時間比較接近,他們的信仰表達居然也非常接近。
關于大禹的記載,最早的文獻出現在遂公盨(西周中后期的一個器皿)里面:“天命禹敷土,隨山浚川。”上天命令大禹整治國土,根據山形疏通川流,大禹治水是聽從“天命”而為之。
《尚書·洪范》記載,箕子回答周武王說:“我聽說從前,鯀堵塞洪水,胡亂處理了水、火、木、金、土五種用物。上帝震怒,不賜給鯀九種大法,治國的常理因此敗壞。后來,鯀被流放死了,禹于是繼承興起。上帝就把九種大法賜給了禹,治國的常理因此安定下來。”
原文如下:“我聞在昔,鯀堙洪水,汩陳其五行。帝乃震怒,不畀‘洪范’九疇,彝倫攸斁。鯀則殛死,禹乃嗣興,天乃錫禹‘洪范’九疇,彝倫攸敘。”
最早記載大禹事跡的西周青銅器遂公盨(學界對真偽有爭議)
今天的法學界依然把“洪范”作為“大法”的象征,這段記載體現中國歷史上的一種神法概念。
國家大法從何而來?法律的原則從何而來?《尚書·洪范》認為,來自至上神上天-上D。這與《圣J·舊約》“摩西十誡”類似,上D賜下十誡律法。不同的是,《圣J》對十誡律法記載非常清楚,而我們對“洪范九疇”的具體內容卻了解不多了,僅能通過箕子的轉述而知道一點。
不論如何,《尚書·洪范》認為,有一部“大法”來自于上D,這是天降神法,這是大禹能夠治理好天下的前提。
我們再看大禹的執政理念!妒酚·夏本紀》記載大禹之言:
“慎乃在位,安爾止。輔德,天下大應。清意以昭待上帝命,天其重命用休。”
“慎乃在位,安爾止”,指對于權位要非常謹慎,滿足于該停止的地方,知道權力的邊界所在。
“輔德”就是要輔助德行和德的準則,這樣天下就會大大地回應。
“清意”指要潔凈自己的意念,然后去侍奉上D的命令。
“天其重命用休”,指上天不僅會賦予其使命,而且會帶來吉祥。
大禹總結了治理國家的前提,體現了天命與治理之間的關系:第一要謹慎對待自己的權位,這是責任;第二要知道權力的邊界;第三要輔助有德之人以及德行的發展;第四要潔凈自己的意念,侍奉上帝之命。這樣,上天施恩賜福,國家安定有序。
我們認為,傳說中的夏朝是中國文明的開始,大禹是中國精神史開篇的重要人物!渡袝逢P于大禹的文獻記載與《圣經·舊約》的記載有些地方比較相似,都有一種對至上神的信仰。亞伯拉罕應上帝呼召,離開烏耳去迦南地,他信奉唯一的上帝。大約相同時期,大禹知道一切歸于一位主宰神,歸于主宰神所賜洪范大法。大禹認為人必須潔凈自己意念,敬虔侍奉上D之命,這樣才能夠成功。
罪惡與敬畏
夏朝終結,進入商朝!渡袝·商書》記載商湯之言:“夏氏有罪,予畏上帝,不敢不正。”商朝開國君主商湯說:“夏王朝有罪過,我敬畏上帝,不敢不去征討他們。”對商湯而言,信仰是非常清楚的。
《尚書·商書》記載商朝的開國宰相伊尹之言:“夏王弗克庸德,慢神虐民。”伊尹指責夏王桀“弗克庸德”,不履行德的準則,解釋商人征討夏王桀的原因是他“慢神虐民”,怠慢神明,虐待民眾。
在中國歷史上,有兩種力量在斗爭,一種是敬神愛民的力量,另一種是慢神虐民的力量。
《尚書·商書》記載伊尹之言:
“惟上D不常,作善降之百祥,作不善降之百殃。”
上D不會按照不變的方式來對待人。行善的,上D把多種吉祥加在身上;作惡的,上D把多種殃禍降下來。
敬天愛人
《尚書·泰誓中》記載周武王之言:
“惟天惠民,惟辟奉天。”
上天恩惠民眾,君主侍奉上天。“辟”是君主的意思。君主侍奉上天,必須惠民愛民,從民眾的利益出發。周武王把君主放在天與人之間來考慮問題,敬天愛民-敬天保民-敬天惠民。
《尚書·蔡仲之命》記載周公之言:
“皇天無親,惟德是輔。”
上天不會按照血親與誰親疏,只輔助品德高尚的人。天人之間靠“德”溝通,“德”是人通往上天的通道,也是天命降臨人的通道。
上天-天子-民
《論語·堯曰》記載孔子之言:
“唯天為大,唯堯則之。”
宇宙之中只有上天是偉大的,堯以上天為榜樣,以上天為法則。
《墨子》記載墨子之言:
“吾所以知天之貴且知于天子者有矣。曰:天子為善,天能賞之;天子為暴,天能罰之。”
意思指我知道上天是比天子更尊貴,更有智慧。若君王行善,上天就賞賜他;若君王殘暴,上天就懲罰他。所以,上天的尊貴、智慧遠遠高于天子。
《史記·高祖本紀》記載:
病甚,呂后迎良醫,醫入見,高祖問醫,醫曰:“病可治。”于是高祖嫚罵之曰:“吾以布衣提三尺劍取天下,此非天命乎?命乃在天,雖扁鵲何益!”遂不使治病,賜金五十斤罷之。
劉邦生病,呂后把醫生請來。醫生進來后,高祖就問他:“我的病怎么樣?”醫生說:“你的病可以治。”于是高祖就謾罵他,為什么呢?在這里,估計醫生的表達方式有問題,言下之意是:“高祖,你的命運是由我來決定的,我可以治你身上的病。”這觸發了劉邦的一種神學思考,我的命不是由醫生決定的,而是由上天決定的,如果上天要讓我走,醫生有什么用?如果上天不要我走,我也不需要這個醫生。劉邦把自己的生命完全歸于上天,有明顯的天命意識,認為自己命運是由上天主宰的。
《史記·孝文本紀》記載:
正月,有司言曰:“蚤建太子,所以尊宗廟。請立太子。”上曰:“朕既不德,上D神明未歆享,天下人民未有嗛志。”
在諫言立太子的問題上,漢文帝認為自己的德行不夠,上D神明沒有接受祭品,天下的人民也不滿意。他把自己放在上D與人民之間來考慮問題,歷史上的明君多有這個特征,如漢朝光武帝劉秀、唐太宗李世民,他們都認為,向上要上D接納,向下要人民滿意,這才是治理國家、走向盛世的前提。
《春秋繁露》記載董仲舒之言:
“天者,百神之大君也。事天不備,雖百神猶無益也。”
天是誰?眾神之君主。如果侍奉上天不完備,即使侍奉其他百種神,也是無益。這是唯一神教的思想,即敬奉唯一的神才管用。
綜合以上文獻的記載,從夏禹到商湯、伊尹、周文王、周武王、周公、孔子、墨子一直延續到董仲舒,都有天命意識。不僅如此,以后一些開國君主也有敬天愛人的思想,也習慣在上天與人民之間設定自己王權的職責。
天命論是中華精神史上的第一個核心思想,雖然被壓制,但不會從中國人的精神中消失。天命論的思想,與JDJ上D意志的思想有近似之處。
天道階段
天道論以老子為中心,《左傳》、《禮記》以及朱熹的思想里面都有相關的內容。天道跟天命不一樣。對應西方神學,天命類似于上D的命令,天道類似于上D的自然法。
《獨立宣言》將美國宣告獨立的原因歸于“自然法及自然的上帝(The Laws of Nature and Nature's God)”,天道類似于自然法,上D運行宇宙萬物的自然法則。
老子《道德經》:
“故天之道,利而不害。”
“天網恢恢,疏而不失。”
上天之道,利益萬物,不損害萬物。上天之網無處不在,看起來空疏,如果有人違反上天之法,一個都不會被放過,會受到懲罰。前面是普遍的愛(利而不害),后面是普遍的公義(天網恢恢)。
《左傳·文公十五年》記載季文子之言:
“禮以順天,天之道也。”
什么是儒家所講的禮呢?禮是順乎天意,天道在人間的法則和表現,天道是禮的基礎。季文子有洞察力,屬于“十字”思維。
《禮記·禮運》記載孔子之言:
“夫禮,先王以承天之道,以治人之情。”
禮,是先王承受天道,用天道法則來治理人的情感與欲望。
朱熹《中庸章句》:
“性者,人所受之天理;天道者,天理自然之本體,其實一理也。”
人的本性是受天理而來,天理就是天道,天道就是上天之道或上天的自然法。
從天命到天道,天命是上天主宰的意志,天道是上天治理世界的法則。天命和天道階段,主要集中在春秋以前,到戰國時期就開始進入道論了。
道論(自然主義)
道論是自然主義,“道”的前面已經沒有天沒有帝沒有神,只是一個自發的、自然的東西,這就開始進入道論自然主義。
道論代表人物有很多,其中有莊子的思想!肚f子》雖然也有講到神性之天,但主要是道論,其宇宙觀是天地宇宙觀,“天”已被莊子自然主義化。鄒衍以道論為主,商鞅、荀子、韓非子、秦始皇都是自然道論的代表人物。
《莊子·大宗師》:
“夫道,有情有信,無為無形;可傳而不可受,可得而不可見;自本自根,未有天地,自古以固存;神鬼神帝,生天生地。”
“未有天地,自古以故存”,道在天地之前。“神鬼神帝,生天生地”,這里面的“神”是動詞,道使“鬼”和“帝”具有靈驗。莊子把“帝”(商周最高的主宰神)放在“道”的下面,“帝”被道所生,莊子把“道”提到了絕對的本體位置,這是一次很大的思想變革。
《史記·孟子荀卿列傳》:
“稱引天地剖判以來,五德轉移,治各有宜。”
鄒衍認為五德的循環轉移,決定著歷史王朝的興替和制度的改變,決定著整個宇宙和歷史的運行。水克火、火克金、金克木、木克土,然后土又克水,這么不斷的循環,歷史的演化無非是五種力量的轉移。這里面完全沒有天命的恩典和揀選,一切都是自然力量在運行,把宇宙徹底自然化。“陰陽五行”觀念出現,認為只要順應自然力量就能趨利避兇了。
《韓非子》:
“道者,萬物之始,是非之紀也。”
認為“道”是萬物的起源,沒有造物主,道是一個自然的本體。
《荀子·天論》:
“天行有常,不為堯存,不為桀亡。應之以治則吉,應之以亂則兇。”
“天行有常”,上天的運行是有規律的,既不會為堯存在,也不會因夏桀滅亡。我們能夠以合適的治理方法,回應上天的規律,那就吉祥。如果回應的辦法不妥、混亂,那就是兇。
荀子把主宰神(天),進行了唯物論與自然主義的解讀。“天行”指的是自然規律或物質世界運行的法則,這個法則不會區分明君與暴君、好人與壞人,也不會干預倫理道德。若掌握天的法則,等于掌握事物的規律,不用祈禱,不用事天,仍然會有風調雨順。
《史記·秦始皇本紀》記載,秦始皇:
采上古“帝”位號,號曰“皇帝”。始皇推終始五德之傳,以為周得火德,秦代周德,從所不勝。方今水德之始,改年始,朝賀皆自十月朔。
秦始皇用上古的“帝”號,稱自己為“皇帝”——偉大光明的上帝。然后,秦始皇推行鄒衍的“五德”之說,世界是五種物質力量的循環往復,周朝得了“火”德的力量,秦替代了周,得了“水”德。所以,秦始皇把王朝的治理與合法性,跟自然法則統一起來。
但是,鄒衍、秦始皇對自然法則的理解,不同于今天數學化的科學的理解。問:“五德”循環,今天到什么德了?什么時候循環一輪?能得到什么答案呢?答案的客觀依據何在呢?不知道。
一切處于循環替代的動態之中,只有圣人、特殊的人可以把握“五德”,這就直接進入了神秘主義。一旦進入神秘主義,就沒有客觀標準,只有圣王知道。
另外,《史記·秦始皇本紀》是第一次把君王與“龍”連接在一起,稱秦始皇為“祖龍”。“祖龍”是龍之祖,獸類龍祖登上了人類王位。
到了唐代,這種思想演化成什么呢?當面對純粹的自然力量時,對這種力量又不是基于科學的理解,而是類似于“陰陽五行式”的理解,沒有量化確定性的理解。這種理解充滿神秘主義,沒有辦法客觀化和數學化,居稱只有少數圣人-圣王能夠把握。
流行于唐代的《陰符經》記載:
“天有五賊,見之者昌。五賊在心,施行于天。宇宙在乎手,萬物生乎身。”
上天有“五賊”,命-物-時-功-神,即命運-物質-時機-功力-神跡,能夠發現“五賊”的人,能夠昌盛。若能把“五賊”的規律掌握在心中,宇宙就在此人的手中,萬物就從此人的身上出來。
這是把“天”進行了“道”化處理。“宇宙在乎手,萬物生乎身”,人一旦進入純粹的以“自然之天”為中心的狀態,其背后就是要當皇帝,把自己當作主宰神。
心的階段
“心論”是佛教進入中國以后形成的。佛教在印度和東南亞的思想特征,與中國化的佛教大不一樣。佛教進入中國以后,演化出一個核心的思想——心論。“心論”的代表人物是,釋迦牟尼、惠能、張載、王陽明。
宋·釋普濟(1179-1253)《五燈會元》卷一:
“世尊才生下,乃一手指天,一手指地,周行七步,目顧四方曰:‘天上地下,惟吾獨尊。’”
這就是宋代釋普濟對佛教精神的理解。除《五燈會元》外,我還沒有找到有更早的文獻資料有這樣的記載。
這里的人格定位是什么呢?“世尊才生下,一手指地”,指佛祖釋迦摩尼生下來的時候,一手指天,一手指地,說“天上地下,惟吾獨尊”。我就是天上、地下的主宰,這把自我-自心抬到無限高的位置。
《五燈會元》 “天上地下,惟吾獨尊”,與《陰符經》“宇宙在乎手,萬物生乎身”,兩者在精神層面非常接近,天命-天道已經不復存在,進入“惟我獨尊”的精神狀態。
《壇經》記載惠能(638年-713年)之言:
時有風吹幡動,一僧曰:“風動。”一僧曰:“幡動。”議論不已;菽苓M曰:“不是風動,不是幡動,仁者心動。”一眾駭然。
“仁者心動”指的是,心主宰著風,主宰著幡,主宰著萬物,主宰著一切,這是什么心?學者們有許多解釋,例如說是佛教唯識學中的心識!栋⒑洝贩Q“心為法本”,《華嚴經》稱“一切唯心造”,這樣的心,似乎是宇宙之心、萬法之心了。這萬法之心,與緣起論理論能統一嗎?
最重要的是,宇宙之心與人心,皆為心字,是在邏輯上把兩者界定清楚,還是有意使之混同,混同成“我心即宇宙之心”?在心學傳播中,似乎是后者,有意相混。南宋陸九淵稱:
“宇宙即吾心,吾心即宇宙。”
宇宙心與吾心為一,吾心即宇宙心。這是什么?神。
張載(1020年—1077年)說:
“為天地立心,為生民立命,為往圣繼絕學,為萬世開太平。”
中國知識分子最喜歡這一句,我們不妨想一想,難道天地沒有心,生民沒有命,萬世的太平是由一個人能開創的嗎?
人生不過短短數十載,從殷墟甲骨文開始,整個中華文明不過3000多年。一世有二十年,萬世達二十萬年,一個短短不到百年的生命,怎么能夠為萬世開太平呢?背后是,天地是我立定的,萬民命是我立定的,學問是我傳承的,萬世的太平盛世是我控制的,把自己拔高到了主宰神的地位,控制天地、控制命運,控制思想、控制萬世,時間、空間和萬民都在他的一心之中。
王陽明(1472年-1529年)《傳習錄》:
“此心光明,亦復何言?”
我的心光明無比,就是宇宙之心,我還說些什么?
中國信仰史四階段與JDJ信仰
我們重新回到“從信仰角度看中國歷史”的主題。中國信仰史可分成兩截,“天命-天道”是在天的范圍之內,對應的人格形態是君子和圣人,社會政治是貴族共和。“道-心”已脫離天的定義,對應的人格形態是圣王獨裁、君主獨斷。
天命-天道
天命-天道,都有天在定義著,前者是天的意志與命令,后者是天的自然法則。從《Bible》角度看,很好溝通。天命接近上D之意志,上D之命令,God’s commandments. 天道接近上D之自然法,God’s natural law. 天命降臨與JD教的恩典論,可以相互對應。天道論表現為自然律和道德律。天命-天道與《Bible》,哲學層面相近,都屬于本質主義的向善論信仰家族。
道-心
道論下,道為創生源,沒有道以外的造物主。心學下,我心即宇宙之心,我是神一樣的存在。今天很多人以理性科學的話語來反對信仰,認為一切都是自然的,要講自然的法則與規律,信神有恩典是不科學的,追根溯源,可以追到無神論的道論上,以法家道論為代表。當然還有馬教的唯物主義。還有不少人以自由主義來反信仰,認為我就是自己的主宰,我是獨立自主的,不受任何規則限制的,其思想根基其實是佛學的此心光明、即心成佛。
對話與超越
從上面分析可以得出結論:天命論-天道論,代表人物周公-孔子-老子-墨子可以與摩西、眾先知以及JD對話。道論-心論,代表人物為秦始皇、商鞅、惠能和王陽明,如何對話?
從西周的“天命觀”到唐朝興起的“自心觀”,這是中華信仰演變的方向,從以至上神“天”為中心滑向以自性中“自心”為中心,成批以自心為信仰的驕傲的人群出現在中國。以“自心”面對世界的中國人,會遇到什么問題?
天命心如何與世界對話?天道心如何與世界對話?道心如何與世界對話?自心如何與世界對話?這才是對話的根本。如何對話,并在對話中超越到更高的融合層次呢?
一個多小時的講座,要講中國信仰史變化,只能抓住要點。但一講要點,就會粗而不精,會忽略許多豐富的細節,其實細節往往是非常重要的。但這次講座,主要給大家一些刺激一些啟發。一個小時,大家能抓住“天命-天道-道-心”的變化,就多少有所收益。細節方面,未來進一步完善。我希望在一個小時的講座里,一定要給大家奉獻一些新的洞察,提供新的視角,讓大家有所收獲。
我正在準備一門“中國思想史及世界比較二十講”的課程,會為今天這個講座提供細節,到時歡迎大家參與。